差點走過頭了。
稍微退了幾步才看見,夾在屈臣氏與鱔魚麵攤間那一人寬的小門。三十公分寬的側牆直寫著「地下社會」,字上還覆蓋著建管處的貼紙,寫著「不合格場所告示,不得擅自撕毀或遮蔽」。
推開「不合格場所」的沉重木門,才聽到不太規律的大鼓聲,與隨意亂炸的吉他刷扣。階梯被滿布塗鴉的黑牆包圍,像在催促猶疑的人,於是稍稍彎腰,以免碰到樓梯的頂端,迅速往下走,轉個彎,便看到了人群。約二十二坪大的空間有五十個人,左手邊是吧檯,五步路的距離前是舞台,其實也不算舞台,因為根本沒有台子。
裡面還是很暗,似乎不管有沒有演出,都維持著這樣的亮度,以至於看不清楚人群的臉孔,雖然在物以類聚的親切感之下,這也不是很重要。狹小的空間和噪音意外地契合,和閃爍轉晃的霓虹燈光自成景致。但是,一樣平甚至有點凹陷的地板,讓前面的人頭擋住了視線,看不到表演者是誰,只聽得到她叫囂般的歌聲。
歌曲進入更焦慮狂暴的橋段時,人群開始衝撞。跟陌生人進行這種有點粗暴的肢體接觸時,大家卻還是笑得很開心,像在舔舐彼此的傷口,或單純只是打聲招呼。忍不住加入了這場「戰局」,手中的酒灑了一些出來,但也不忘扶旁邊踉蹌的人一把。雖然有冷氣強力放送,還是讓人汗流浹背,而一室的吞雲吐霧,加上與身旁的人過於貼近,形成一股微微惱人的燥熱和氣味。
很骯髒,卻很爽快。
決定中場休息,再度走上階梯,推開沉甸甸的木門,呼吸一下外面空氣,以免室內多了一攤酒精催化出的嘔吐物。耳朵仍嗡嗡作響,昏沉中聞到自己皮膚上汗液和菸草混合的味道。很多從地下社會(簡稱地社)走出來的人,就聚集在門口邊抽菸邊聊天,也有不少人散佈馬路對面的公園,也許是裡面太吵聽不到彼此的講話聲,也許只是菸癮發作。
大家是在談論自己的事呢?還是在談即將消逝的地社呢?今晚是二O一三年六月十五日,地社的最後一夜。同樣也是個令人黏膩濡濕的悶熱夏天,這一晚的景象,彷彿重現了去年七月十五日,地社就已曾經歷過的「最後一夜」。
當天,地社將原本有售票的告別演唱會,改為免費入場,採抽號碼牌制每人隨機聽一個樂團,目的是盡量讓所有樂迷都能參與到告別演出。
這個孕育出如「五月天」、「蘇打綠」、「四分衛」、「旺福」、「1976」、「胖虎」、「宇宙人」等不少知名樂團,被譽為台灣次文化音樂搖籃的live house,沒有經營不善,卻在從一九九六年成立以來的第十五個年頭,收到違反商業及消防法規的北市府公文,要求限期改善,因此決定吹下熄燈號。
地社人員懷疑是「師大三里里民自救會」不停向政府施壓,對其趕盡殺絕。但自救會會長劉振偉強調,地下社會的問題在於地點。不管樂團表演是搖滾、古典還是歌仔戲,演唱沒有問題,但放在住宅區和商一特區,違反了土管法且造成擾鄰,才是問題。
一點也沒錯。說到「地點」,就有很多故事可以說了。
地社位在師大商圈外圍的師大路上,馬路對面是師大公園,再過去就連結著住宅區。其實,整個師大商圈裡裡外外幾乎都是住宅區,僅有少數區域是可營業的商一特區,這就是一直以來紛紛擾擾的問題所在。
早期師大公園原本是一片空地,聚集著一小搓攤販,這就是師大商圈的前身。一九八七年,台北市長黃大洲因應都市計畫和在地居民要求,掃蕩攤販,並將空地改建為公園。少部分攤販移入巷內店面,轉以店面形式經營,仍未構成夜市的規模。一九九O年代開始陸續出現簡餐店、藝文咖啡店與多國美食商店,一時頗有人文風情面貌。一九九九年,捷運台電大樓站開通,但捷運站與商店聚集的龍泉里有一定距離,商店仍集中在和平東路口,也多以供應地方生活需求為主。
二O一O年開始,師大商圈成為政府行銷台北市的工具。交通部觀光局推出「北區國際光點計畫」,行銷一系列國際觀光活動,吸引了許多背包客與旅行團到師大商圈,而榮獲柏林影展最佳亞洲電影獎項的《一頁台北》裡,更有師大商圈的場景,搭配一幅郝龍斌市長的人型立牌。
二O一一年四月,師大地區的龍泉里辦成立「師大商圈發展促進協會」,不顧龍泉里、古風里、古莊里和錦安里四里居民的反彈,向商業處申請經費,掛上「歡迎蒞臨師大商圈」等看板,並向公運處要求將公車站牌「師大一」改為「師大夜市」,以及在捷運台電大樓站地圖上加註師大夜市,以「反映當地特色」。
同年九月,文建會舉辦台灣國際文化創業產業博覽會,將「師大巷弄散步道」列為重點。年底,商業處更舉辦台北市優質人氣商圈評選,師大商圈為人氣票選第一名,瞬間將其知名度推至最高峰。
捷運的便利和政府的推波助瀾交互作用,使商店與攤販蓬勃成長,向龍泉街、雲和街、泰順街與外圍浦城街等住宅區延伸。兩年內,商家由兩百多家,暴增至七百多家,在商業區範圍外大規模溢散。一時之間,師大商圈從地區型的商圈,翻轉成超大型觀光商圈。
人潮有如海水般湧入,水流滋養了這片土地,帶來了生命力和商機,但也讓原有的花花草草,被踩踏得亂七八糟。無秩序擴張的店家,錢景一片大好,附帶而來的油煙、髒亂和噪音,卻造成住宅區居住品質的急速惡化。
回顧師大地區早年的面貌,社區氣氛原是一派悠閒,且緊鄰台大、師大兩大學府,遍佈教員宿舍,文風鼎盛。但是,居民與文人騷客印象中的藝文咖啡廳,漸漸被塞滿大街小巷的服飾店、滷味店、泡沫紅茶店和無數小攤販取代,師大地區急速膨脹成難以控制的怪獸,嘈雜熱鬧的「夜市」就此完全定型。竄起的商家有如無性繁殖的分裂體,吞噬了原本的人文氣息和寧靜,也衝撞了法令姑息的潛規則。
師大夜市逾三百多間的店家,違反台北市《土地使用分區管制自治條例》中,「第三種住宅區內,六米以下巷道不得開設餐飲業」等規定。許多在師大商圈經營了三、四十年的老店,直到近年爭議爆發,收到公文時,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違法商家。
溯其師大店家違法亂象的源頭,在於爭議爆出、政府開始嚴格管制之前,商業登記和商業管理根本完全脫鉤。
在台北市,業者開店執照原本是採審核制,要經過包括建管、消防、衛生等六大局處到現場會勘,確認營業地點、環境等都合格,才會發給執照。後來,政府仿效國外改採登記制,人人有開店自由,有申請就有執照,登記後即屬自主管理。完成商業登記後,商業處會發一份函文給申請人,文中一行小字標示著:「商業實際經營之營業場所,應符合土地使用管理條例」。
就是這一句話,造成了擁有商登,也不代表合法的詭異情形。
六百多間有商登執照的店家,以為乖乖繳稅、開立發票,就好像合法了。殊不知需要上地方主管機關的網站,去查看詳細的土地使用管理條例,才能確定自己所在的地區、環境合不合法。師大自救會副會長王金輝認為,很多商家因為不知情,被罰才覺得無辜,但政府已經在函文上盡了告知的義務。除非只有一個情形,就是商登在房東手上。有些不肖房東會用商登來吸引人開店,「但是被騙入房東的陷阱,當然是自己要負責。就像小孩子走路跌倒,家長也不會怪地板不平。」王金輝形容。
政府仿效國外制度,以為能讓市民開業更便利,但自認進步的政策之下,卻欠缺對本土適用性和相關細節的考慮,以至於不停地發出執照,一回神,才發現已經助長師大商圈走向失控的局面。
美食評論家梁幼祥去年上電視節目時說:「我在餐飲界四、五十年,現在才知道這項六米巷條例,一般小老百姓如果懂這個條例,就去考公務員算了,他來幹小吃業幹嘛?但政府卻用一條他讀不懂的法律條例,來封住他營生的方法。」
商店進佔住宅區的環境爭議,讓古風里的居民於二O一一年十月發起公聽會,希望北市府依法行政,取締違法店家。公聽會當天座無虛席,人潮一度擠爆至門外,居民似乎都有不吐不快的怨氣。有人抱怨自家前後被業者的廚房包夾,每天吸油煙吸到要得肺氣腫;有人抗議女兒要準備學測卻被吵得無法睡覺,因此還想跳樓自殺;有人晚上被霓虹燈光閃得無法入睡;有人家門口被攤販佔據,難以出入;有人甚至目睹幫派搶地盤的械鬥場面……。
差不多也是在此時期,龍泉里、古莊里、古風里的部分居民,組織成師大三里里民自救會。
民怨可畏,原本還想搭順風車,以師大夜市庶民文化做為觀光主打的北市府,沒想到也才一、兩年間,居民就群起發聲了。於是乎忘卻當初的大力推廣,政府開始對商家加緊開罰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,發出一連串勒令停業的公文。「歡迎蒞臨師大商圈」的看板不見了,公車站牌從「師大夜市」變為「師大綜合大樓」,捷運的師大夜市標示,更悄悄被貼了起來。諷刺的是,當時公車上的語音報站,仍是「下一站,師大夜市」。師大夜市從台北市向外國人介紹的驕傲,變成遮遮掩掩的家醜,政府搖身扮演起鐵面無私的執法者,以及居民與商家兩造的和事佬。
許多被迫停業的商家,組織了「守護師大商圈聯盟」,發起自律行動,拆掉可能阻擋消防車進巷的店招牌以示誠意,並在雨中下跪、靜站,更發起掛黃絲帶、貼文宣,以及中午歇業三十分鐘等一系列活動,希望居民不要趕盡殺絕,彼此共存共榮。結果,罰單依舊一張接著一張來。
然而,師大商圈的問題,豈止關乎於居住品質?這背後牽涉的利害關係,愈是挖掘,就愈深、愈龐大。
正因為滾滾商機,且曾經被北市府、觀光局、文建會捧在手心上,作為宣導觀光的重要利器,讓師大商圈寫下不少店面交易的「奇蹟」。像是「政大書城」就賣出一.七億元的天價,而之後師大商圈出售的店面,各個也都喊價破億。
商家與住戶紛爭爆出後,店面交易的熱潮戛然而止。
不少餐廳關門歇業,流動攤販跑光光,店家也嘆人潮少了大半。隨著夜市存亡之爭愈吵愈熱,附近店面成交量卻降到冰點。曾有投資客用一.四億元,買下住宅區不到三十坪的店面,現在,開價五千萬都賣不掉。房仲業不再像以前忙著招呼投資客搶億元店面,反而是急著幫攤商找地方搬家。鄰近的公館、永康商圈,或距離較遠的士林夜市,都可能是攤商下一個落腳處。
事實上,全台灣有一千多個大大小小的商圈,師大夜市只是被開刀的一角。
永康街、公館商圈、士林夜市、信義區林口街,以及最近亦有紛爭的延吉街,每個商圈或多或少都有違規使用的店家。例如永康街一帶的巷弄,即有不少店家設在六米以下巷弄,但因市府採「不告不理」原則,未祭出任何懲處。隨著永康街人氣漸增,店面行情跟著飆漲,重現了師大商圈天價金店面的情景。
近期在捷運站內強力播放,捷運局的宣傳廣告中,台灣人帶著外國背包客朋友玩遍台北景點,其中一幕還在捷運東門站前留影,暗示著永康商圈的觀光價值。再次地,政府不僅對違規店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還視其為行銷城市的工具。誰知道,再過一些時日,永康街會不會變成下一個人人喊打的師大夜市?
在師大商圈的寧靜時期,許多如「布拉格咖啡館」、「政大書城」等,居民們記憶中懷念的老店家,早就離開這個變質的商圈。這些不擾民的店家,沒有居民會去投訴。每到約滿續簽時,就不合理地翻倍飆漲的店租,才是逼走這些低調店家的元兇。
例如「丸大食堂」的店租續約時,租金從十四萬跳到四十萬,被逼得只好搬到離主要商圈有段距離的和平東路,而這只是眾多例子之一。許多房東把三十坪的店面,隔成三、四間出租,店面前再租給兩家攤位,月入三十萬以上不是問題。更有些惡劣房東為了擴大可營業面積,將一樓的梁柱從原本四根,打到剩下兩根,居住安全受到威脅的樓上住戶,氣得拍照存證。或者,房東可以將店面租給另一位房東,而他可以再租給下一個人,就這樣在多手轉租的情形下,租金自然飆升,也讓每個「軋一腳」的房東都賺了一筆。
另外,經濟不景氣、失業率高漲,政府鼓吹青年創業,許多懷抱創業夢的年輕人,就蜂擁進師大夜市開店、擺攤。由於租金高昂,年輕人想快速獲利,最快的方法就是賣衣服。於是,缺乏特色的服飾店大舉入侵。業種汰換下,人文小巷、特色小吃多被排擠出局,師大夜市頓時成了另一個五分埔,引來師大學生對夜市的嘲諷:「師大五分埔,只能吃衣服。」
因此,當衝突爆發,居民把矛頭對準店家時,他們其實不是師大商圈真正的受益者,他們是在店價與租金暴漲下的受害者,現在又成了市府掃蕩的犧牲者。
師大商圈的紛爭,政府實是最大的始作俑者,而房東、房仲和投資客,是聯手炒作的加害者,更是背後的真正受益人。
地下社會,只不過是被捲入這整個金錢遊戲的一份子。
地社只有一個出入口,這也是最被議論的公共安全問題。自救會副會長王金輝說:「只要在裡面丟一把火,所有人全部掛掉。」地社所在的地下室,原本是戰爭時期的防空洞,其實後方有一個逃生通道,但是因為房東出租給一間服飾店而被封住了。地社月租七萬塊,服飾店則最少十五萬。服飾店的租金是地社的兩倍之多,房東不可能捨棄服飾店,只為繼續租給地社。加上地社撤掉的話,可以租給其他不像live house那麼具爭議性的業種。
所以,地社即使有心,也無法改善公安問題。輿論的壓力加上利益權衡,使得房東決定不續約,也讓經過許多抗爭的地社,最終還是必須在今年六月歇業。
說到抗爭,又有很多故事可說了。
(續下篇)↓
地下社會外的人群(照片取自網路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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